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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爾律治:浪漫派的科學詩

文艺报 | 杨靖

18 世紀與 19 世紀之交,英國科學界一個 顯著特徵是“啟蒙科學”向“浪漫科學”的轉變, 而浪漫派詩人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根據 法國著名科學家喬治·居維葉的論斷,英國 探險家約瑟夫·班克斯開啟的《奮進號》之旅, 是“科學史上的劃時代之舉,集博物學研究,天文學測量和科學考察於一體,並將範圍和 規模延伸向不斷擴展的全世界。從各個方面 衡量,這都是一次堪稱與史詩《奧德賽》相 比肩的浪漫求索之旅。”從某種意義上說,《奮 進號》之旅亦帶有柯爾律治名詩《忽必烈汗》 (1797)的神秘意味,旨在向世人講述某 個曾經神聖而後“失陷”、並且再也沒有回復 往昔榮光的人間天堂。這一類比,似乎進一 步驗證了柯爾律治在《文學傳記》(1817) 中的名言:“科學知識對於史詩創作來說必 不可少。”

浪漫派詩人與自然科學淵源頗深:濟慈早 年為藥劑師學徒,後考入牛津大學國王學院 並在學院附屬蓋伊醫院研習醫學;騷塞在湖 區親自參與化學家托馬斯·貝多斯的氣體實 驗;雪萊作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著名科學 家詹姆斯·林德的關門弟子,對各種理化實 驗更是興趣盎然。在《致瑪利亞·吉斯伯恩 書信》一詩中,雪萊認為,“理智與情感, 知識和美德 / 所有的合力,使得平庸的世界 熠熠生輝”,並為即將到來的“科學世紀”而 歡呼吶喊。然而,如果論及自然知識的深廣 淵博,則上述諸人誰也無法與柯爾律治相頡 頏(1824 年,柯氏榮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 是詩人極大的榮耀)。據說,柯爾律治曾計 劃用 20 年時間創作一部史詩,而其中一半 時間將用於收集素材,嘗試用自然科學知識 來“武裝思想”。在寫給出版商科特爾 (Cottle) 的信中,詩人列出了該計劃的詳細科目:“我 將粗略了解一點數理學知識,廣泛涉獵力學、 流體靜力學、光學、天文學、植物學、冶金 學、化石學、化學、地質學、解剖學、醫藥 學等科學門類,在旅行、遊歷、歷史中獲取 有關人類心靈的科學知識。餘下的 10 年, 我將一半時間用於創作,一半時間用來修改 潤色。”

其實早在 1790 年代赴德國留學之前,柯 爾律治(1772-1834)對康德哲學及以洪堡 為代表的啟蒙科學便產生了濃厚興趣——他 在筆記中稱即將到來的 19 世紀為科學的“千 禧年”。遊學德國期間,以施萊格爾和歌德 為首的德國浪漫派對啟蒙科學的質疑令他眼 界大開:施萊格爾對科學邏輯分析方法大加 鞭撻,痛斥啟蒙運動的科學世界圖景割裂了 人與宇宙的隱秘聯繫。歌德則提倡一種體驗 式的、整體主義的科學方法論,以對抗並修 正牛頓、笛卡爾理性主義和機械論所造成的 冷冰冰的科學主義(scientism)。返回英 國後,柯爾律治著文抨擊啟蒙哲人濫用科學 手段,“冷酷地試圖從自然中汲取知識”,而 他則堅決主張“科學不應該導致自然與人之 間的任何分裂”。在柯爾律治看來,科學主 義者將理性狹隘地理解為具有邏輯性和分析 性的工具理性,並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想像 力所代表的創造性和整合性的認知功能—— 而這一點,恰好是啟蒙與浪漫派科學觀大異 其趣之處。


與華茲華斯兄妹隱居湖區期間,經騷塞(好 友兼姻親)介紹,柯爾律治結識了在學界嶄 露頭角的科學家戴維,二人相見恨晚。詩人 自稱在旅居德國的時候,確曾“在布盧門巴 哈(德國人類學家)門下學習生理學和自然 科學”,並且出版過一本科學著作《生命的 理論》——可謂是當之無愧的自然哲學學者 (他一向反對科學家這一稱謂,以為類乎“俗 氣的工匠”)。戴維亦自承在乃師貝多斯博 士研究基礎上,已成功發明出氧化亞氮氣(俗 稱笑氣,laughing gas)。隨後,柯爾律治在戴維實驗室多次進行了親身體驗。 “我從 未感受過的純淨的愉悅......一種暖洋洋的氣 息包裹全身,彷彿從冰天雪地回到溫暖的家 中。”這與他當年吸食鴉片的感覺極為相似。 正是在此狀態下,他創作出不朽詩章《忽必 烈汗》。此時,“想像力散發,消解,融合, 目的是為了創造。任何物體一旦凝固,便意 味著死亡”。像一個世紀後的弗洛伊德一樣, 柯爾律治發現,相對於理性和有意識,非理 性或無意識的力量顯然更為強大,於是他益 發堅信:知覺的起源和詩歌一樣無從探究。 在此期間,柯爾律治熱切地拜讀戴維發表 的著述,並多次趕赴倫敦聆聽他的講座。當 別人問他為何對化學講座情有獨鍾時,詩人 回答說,“為擴充我的隱喻庫存量”。在致戴 維書信中說,他坦承每當看到《晨報》上刊 出戴維電流研究取得新進展的消息,自己都 會感到興奮:“我的房間、你的小花園、你 的冷卻槽,還有那月光下的岩石......我有多 少美妙的夢,都是與你戴維聯結在一起的 呀!”與此同時,在他本人的詩作中,也展 示出之前不曾有過的與科學標準相符的精確 性。柯爾律治相信,新的詩文和新的科學密 切相聯,因此也應當通過某種方式結合為一 體。為此他敦請戴維搬到北部地區居住,在 湖區建立一座化學實驗室,並表示:“我將 猛攻化學知識,強勁之勢會有如鯊魚。”


關於這一假說,柯爾律治還與另一位好友、 英國皇家外科醫師學會會員約瑟夫·亨利·格 林進行了深入討論。詩人認為,“生命能量” 或“生命原則”無疑是客觀存在,但與生理學 沒有任何關聯。這一“生命原則”中包含一個 固有功能,即所謂“個性化”,其具體表現是 低級生命向創造鏈條(或稱宇宙巨鏈)的高 端移動,並最終導致具有獨特的“自我意識” 的人的出現,而“自我意識”中又包括了道德 觀念和精神的自我感知——也就是通常所說 的“魂魄”。

柯爾律治在戴維假說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個 性化”學說,日後成為他的“有機(體)”詩 論的重要理論基礎,但究其本質而言,不過 是西方科學史上自古希臘以來“生機論”或“活 力論”的翻版。詩人與自己的醫生兼朋友詹 姆斯·吉爾曼合作撰寫了一篇文章,題為《有 關一個生命新理論的札記》,目的在於將生 命這個神聖的概念與科學融為一體。文章的 主要觀點是,“魂魄”是的確存在的,但並不 能用“光”“電”與之類比。

換言之,詩人不相信生命為純物質性的表 現,但同時也並不認為存在什麼神秘的“生 命力”(這是他對傳統生機論的超越之處)。 對此他曾不無幽默地說:“對於所有的流體 和以太的概念,無論是磁的、電的、萬有的, 或者是別的什麼經過九蒸九曬而成的超級縹 緲的設想,我都絕對不能贊同。”這一觀點 與法國著名醫學家比夏(1771-1802)在《生 命與死亡的生理學研究》一書中提出的生 命定義頗為契合——根據這位歐洲名醫的看 法,生命無非是“抵抗死亡的所有功能的共 同表現”,因此即便存在“魂魄”,其功能亦 只在於“抵抗死亡”,並無神秘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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