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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辣的诗意与得体的救赎 谈露易丝·格丽克的诗

澎湃新闻 | 臧棣


猜到最有可能折桂的是詩人,而不是坊 間紛紛傳言的小說家,捷克的昆德拉或阿 爾巴尼亞的卡萊達。但必須承認,我並沒 有絲毫預感,像露易絲·格麗克這樣的詩人 會獲得這一殊榮。在我心目中,當今世界 最值得獎掖的詩人是加拿大詩人安妮·卡森。 換句話說,大致的地理位置,猜得不算離譜, 但具體到人,無論我心中的預感多麼強烈, 結果畢竟是落空了。落空並不意味著失望。 從最初的錯愕中迅速回過神來之後,我開 始在內心深處捕捉到一種久違的認同感, 它非常類似於前些年頒獎給布羅茨基、希 尼和沃爾科特在我的文學感覺中激發的審 美的欣悅。


相比之下,在以往的諾貝爾文學獎構建出來的和詩歌有關的評判趣味中,格麗克的 詩歌格局似乎有點偏窄;但這樣的看法絕對 是一種誤解:既是對格麗克的誤解,在某種 意義上,也是對當代詩歌的誤解。比如,在 中文詩界最先表現出來的反應中,這種傾向 幾乎佔了上風。 在當代詩界很有影響的詩人歐陽江河就對 媒體表示,格麗克只是“略有點流行的學院 派小眾詩人,相當傑出,但肯定不是一個偉 大的詩人”。

還有一批詩人的反應也很典型,他們似乎 從格麗克的獲獎中看到自身的某種前景:既然像格麗克這樣的“小眾詩人”,“題材這麼狹窄”, 都登上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神殿,他們的詩歌在即將到來的某一天似乎也有渾水摸魚的可 能。總之,格麗克的詩,讓他們獲得了一種 莫名的自信。

這樣,第一個問題就來了。格麗克究竟算不算大詩人?或者更進一步,衡量現代詩人 配不配偉大的標準,是否只能以龐德或弗羅 斯特這樣的詩人來錨定?在我看來,答案當 然不是沒有爭議的。表面上,這樣的分歧很 容易陷入意氣之爭,結論似乎只能莫衷一是。 但從文化心理的角度深入辯駁的話,就會覺 察到,很多時候,在對待像格麗克這樣的詩 人時,我們既往的流行的詩歌尺度是非常成 問題的,亟需深刻反省。格麗克獲獎當天, 也曾有媒體電話採訪我,針對提問者所稱的 “諾貝爾獎冷門”,我明確表示,格麗克絕不 是什麼小詩人,也絕非僅僅“寫得比較出色、 至多只能算是優秀詩人”而已;我的裁定是, 格麗克是一位“堪比艾米莉·狄金森的大詩人”。 或許,我使用的口徑在媒體看來有點驚聳了, 最終沒有採納。不過,也有一些當代漢語詩 人,比如現今在美國任教的王敖就和我的看 法一樣。

其實,諾貝爾授獎詞裡使用的“普遍性”一 詞,已非常明確地提示了格麗克的詩歌格局: “那毋庸置疑的詩意聲音所具備樸素之美, 讓每一個個體的存在都獲得了普遍性。”換 句話說,格麗克的詩歌基點,是“個體的存 在”,但作為一個自覺的詩人,她為這“個體 的存在”設定的詩歌音域,卻不限於傾訴個 人的感受,而是努力從詩歌和神話的關聯 上,重新展現我們的生命在這個艱難世界中 的神聖性存在:即以希臘神話意義上的“哀歌” 為背景,尋覓獲得“更高的生命感覺”。在詩 人的隨筆《詩人的教育》中,格麗克本人也 明確講過,她的詩歌出發點是,在這“無助” 的世界裡,重塑一種“高貴的生活”。

這契合荷爾德林對詩歌的本質的認定, 也暗合艾米莉·狄金森的做法。可貴的是, 格麗克也充分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複雜性;比 如,她並無打算用這“高貴的生活”來取締充 滿喧囂的現實世界本身。那樣的做法,對一 個有責任感的詩人來說,太草率,也太簡 單。格麗克遵循的是她的前輩美國詩人華萊 斯·史蒂文斯的想法:我們面對的世界,無 論有多少沉重的陰影,在本質上,它是“不 完美的天堂”。而假如“不能生活在客觀世界 裡”,是一種巨大的精神缺憾。

如果缺乏細緻的深入閱讀的話,格麗克的 詩歌取材,的確容易給人造成某種誤解。比 如,她的詩歌帶有很強的自傳色彩,雖然在 多個場合,格麗克反复澄清過,她或許是一 個“自我中心主義者”,但她絕對無意寫“自 白派詩歌”。她的早期詩歌被認為是在羅伯 特·洛威爾和西爾維婭·普拉斯的雙重影響的 焦慮下完成的。這樣的評價,有偷懶的嫌疑。 格麗克的詩歌師傅,是美國詩壇上很有名望 的一位詩歌大家斯坦利·庫尼茨,公認的“詩 人的詩人”。庫尼茨的風格,精細的描繪, 簡樸的傳達,富於機智的洞察,這些要素都 在格麗克的詩歌中獲得強有力的審美延伸。

換句話說,儘管詩歌的取材同詩人的生活 經歷關係密切,但詩人言述它們的方式並不 是主觀的。庫尼茨的詩歌偏愛“寓言詩”的類 型,喜好在詩的結尾將詩人的觀感提煉為一種寓言式的反觀,以獲得一種經驗的普遍性。 就詩的結構方式而言,格麗克的做派也可說 是如出一轍。

不過,在我看來,格麗克的詩歌實踐似乎 更靠向一種“激進的審美”:即在我們這個發 誓要祛魅的時代,一向愛說自己有“野心”的 格麗克要寫的是一種變形的神話詩。

格麗克的詩歌寓意,彷彿是說,這個世界 之所以還能夠被容忍,或值得被容忍,就在 於我們的經驗也是我們的神話。這樣,我們 對這個世界的體驗越是充滿矛盾,我們也就 越有可能獲得一種精神的救贖。像艾米莉·狄 金森一樣,如何鍛造日常經驗的神秘性,是 格麗克為她的詩歌確立的首要目標。

格麗克也的確寫過一首小長詩《哀歌》。 這首詩也被公認為她的代表作。非常巧合的 是,在最早被譯介到中文的格麗克的詩作中, 就有這首詩的全譯本。彭予教授早在三十多 年前就翻譯了它,並將它收錄在 1989 年出 版的一本美國現代詩選《在瘋狂的邊緣》中。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偶然讀過這首詩後, 就深受觸動,並因此記住了格麗克的名字。 不僅如此,我還在私底下做過一個粗略的比 較:同樣是寫神話詩,同樣啟用了神話的詩 意視角,當代中國詩人和當代美國詩人的做 法,簡直有天淵之別。

當時用來和格麗克作比較的當代中國詩 人,我選取的是海子和駱一禾。海子的神性 詩意書寫,完全規避了日常的經驗世界,更 偏向於幻象體驗;詩歌的感情強度源於一種 近乎非宗教的宗教情緒。而在格麗克的詩歌 中,時常流露的類似宗教情緒的生命感懷 (比如格麗克寫過很多首以晨禱或晚禱為題 的詩),其美學功用意在強化我們對日常經 驗的可體驗性。

而作為打開我們反觀這個世界的一種方 式,日常經驗的神秘性,通過浸透著“樸素之美” 的語言被捕捉到,再作為一種精神的饋贈, 返還給生存的日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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