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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易絲·格呂克:冷峻而溫情的古典主義詩人


做一篇露易絲·格呂克文章的召喚,既教 人望而卻步,又充滿著誘惑。畢竟諾獎結果 公佈之後,太多的詩人專家學者發表了太 多的反應見解。讀吧,得要有足夠多的時間; 不讀吧,這個時候做這樣一篇文章似乎失 去了方位感,況且自己此前對她的閱讀也 很有限。就連她所繼承的父姓 Glück 的漢 語譯法(甚至在美國本地人口中的讀法), 至今仍莫衷一是,似乎權威的《世界人名譯 名大辭典》確定的“格呂克”也成了問題。可是, 被時機喚醒的記憶是難纏的,總是在你前方 隱隱約約忽明忽暗地閃爍,令人欲罷難能。

2020 年 10 月 8 日晚間,如期等到了 諾貝爾文學獎年度獲獎者的名字。不是 安·卡森?看來一晚夢到的得主。帶著未定的驚訝從書架 上取出《摩羅美國青年詩人詩選》(The Morrow Anthology of Younger American Poets),翻到露易絲·格呂克,一氣讀完《幸 福》(“Happiness”)到《山梅花》(“Mock Orange”)八首詩。這部 1985 年初版的詩集, 收錄一百零四位 1940 年以後出生的美國詩 人,手頭這冊是 1997 年在紐約巴諾書店購 買的,已是第十二刷,可見該詩集頗受認可 和歡迎。初次閱讀時,在目錄中十位詩人姓 名後用空心五角星做了重點關注標記,格呂 克也在其中,只是不知為何獨獨在她的五角 星前面多加了一個“√”。

最近一兩週斷斷續續的閱讀,漸漸在腦海 裡建立起了一個立體的詩人格呂克形象。 像諾貝爾本人一樣,格呂克是一個矛盾 體。她為人耿直,“舉止生硬”(rigidity of behavior),卻十分有趣,有時甚至天真得 像個孩子;她聲稱從不在乎讀者反應,詩“一 旦印到書上便與我無關”,但她又極其渴望 知音的認同,常常感嘆知音寥落,不過“二十五 最多三十人;”她一方面嚮往擁有廣泛讀者(實 際上也真有:連普利策獎音樂獎得主都為她 眾多詩作譜了曲子,電影學院將她的詩作為 電影題材錘煉新一代藝術家的藝術感受力), 另一方面對自己心血之作的珍惜幾近變態程 度,似乎心愛的詩只該由她個人收藏,讀的 人一多就洩露了秘密,像被人偷了去似的; 她希望自己的詩為大眾喜愛,又擔心自己成 了老少咸宜的流行詩人,不屑做“一個朗費羅;” 她對自己的詩藝高度自信,每每言及對過去 的作品怎樣“自豪”,甚至訪談中不經意流露 出某部作品的戲劇性堪與莎士比亞《暴風雨》 一比,又常常擔心批評家比她懂得更多,看 不上她的詩(“逢他們更懂的時候,他們根 本就不讀我[的詩]。”);她反复宣稱從 不建議別人該如何讀她的詩,但時常抱怨某 個作品被人誤解了,某部詩集應該如何如何 讀,甚至對《阿勒山》(Ararat,1990)遭遇評論界普遍“深惡”(deeply disliked)耿 耿於懷,說那是自己最喜愛的詩集之一,至 今“ 仍 心 心 戀 戀 ”(still very attached); 她一再強調從不讀自己的舊作,唯一例外是 讀《1962—2012 年詩合集》校樣,但談起 舊作來真是如數家珍,直教人無法相信她真 的做到了作品發表出來就不曾回頭翻閱過。 不過,她在《詩人的教育》一文裡提到她幾 乎“一字不差地”背得出自己“一生所寫的大 部分作品”,倒可以作為一個合乎邏輯的解 釋。對自己前前後後的矛盾,格呂克本人其 實也有所覺察,曾在訪談中自嘲過好像“在 撒謊”。這個細節將一個單純、天真、純粹 的詩人活脫脫呈現在我們面前。格呂克在訪 談中還曝光了另一個更有趣的事例:有一回 她讀到學生彼得·斯特勒克夫斯一首詩,頗 為之著迷,後來她發覺自己寫的一首詩是偷 了這位學生的,警覺之下仔細翻遍學生當年 那部獲耶魯獎詩集,沒找到,再翻手稿,還 是沒找到,驚魂未定間給學生打電話道歉, 學生聽了大喜:太美妙了。作家們都這麼幹。 我們在對話。這個強加給自己的“盜竊罪”真 像一段催人淚下的公案。

其實,格呂克是一個極其善良的較真的 人,一位詩藝卓越的大詩人,一名具有近乎 宗教虔誠般奉獻精神和“高質量編輯本能”的 詩歌導師。她在斯坦福大學特別是耶魯大學 出色的詩歌教學實踐,主持耶魯青年詩人書 系的經歷,為這些年飽受爭議的創意寫作提 供了存在的合法性證明。上述種種矛盾所揭 示的格呂克,是一個任真的詩人,一個單純 而復雜的詩人。個性的單純與復雜,成就了 其詩歌的單純與復雜。

對格呂克的詩歌成就,除極個別另類批評 者(某些先鋒網站的專欄作家)和並未深入 研讀其詩歌作品或有所誤讀的評論家(如邁 克爾·羅賓斯竟然認為“格呂克主要的缺點, 這缺點某種程度上損害了她所有的作品,就 是她往往太放任自己由著情感支配而忘了她還有頭腦”,持論公允的讀者會發現這顯 然是無需辯駁的不實之詞),英美詩歌界幾 乎達到了一致共識,連最毒舌、幾乎沒說過 哪個詩人好話的批評家威廉·洛根也稱她為“我 們偉大的詩人”“我們的半人半女神”。諾貝 爾文學獎委員會主席安德斯·奧爾森在諾獎 官網親自撰文,概述格呂克的詩歌成就,指 出三個特色反復出現在格呂克的詩裡:家庭 生活話題,峻樸的智性,以及標示詩集作為 一個整體的精美的構成感,並稱讚她的詩“兼 備艾略特的迫切語氣、濟慈的內在傾聽藝術 和喬治·奧本的自決式沉默......在克己自律 與不願接受簡單信條方面比任何別的詩人更 像狄金森”。 關於格呂克的詩歌特色,奧爾森的概括還 是相當有見地的,大致可理解為涉及三個層 面:主題,詩藝(詩歌聲音)和結構(謀篇 佈局)。這是一個應當專文討論的話題,這 裡僅做一個粗略的梳理。

格呂克的詩歌致力於探究人類生存中至關 重要的方方面面。愛與分離、死與重生、理 性與情感、慾望與創傷、受難與療愈、開始 與終結、失落與自我救贖......她關注的重心 往往是這一對對關係中那個在普通人看來負 面的因素,姑且暫時用“失去 / 失落”來界定。 她堅稱“詩是對失去的報復,它一直被迫屈 從於一個新的形式,一個此前根本不存在於 世上的東西。失落本身因此成了既是一種加, 又是一種減:沒有它,就不會有這首詩,這 部小說,這件石頭作品”。失落的悲傷,死 亡的陰影,幾乎籠罩了她大部分詩作,她之 所以如此迷戀這類主題,是因為她認識到作 為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一生中無法迴避這 些負面因素的傷害和由此帶來的痛,除非你 願做花園裡的石頭動物:“承認像它們那樣 是多麼可怕 / 不受傷害。”在《花園》一詩 的這個結尾,格呂克從反面指出了遭受傷害 的必要性— —感受痛、悲傷、失落、脆弱, 這些都是人生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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