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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文人”——本雅明和他筆下的波德萊爾

澎湃新闻 | 张旭东


不妨先谈“名声”。

塞内加一句话道出名声这东西是一种社 会现象:“至于名声,一个人的怠见是无济 于事的。”这正适用于本雅明。然而西塞罗 也有一句话说的却是某种相反的东西:“如 果在死后赢得胜利的人在活着时也是胜者, 一切将会多么不同。”这也适用于本雅明。 读本雅明的人每每被这个问题吸引,仿佛 这关系到本雅明最深的奥秘。美籍德国哲 学家汉娜·阿伦特在她那篇令人钦佩的《瓦 尔特·本雅明:1892-1940》(为英文版本 雅明文选《启迪》所作的长篇序言)中开 头这样写道:

法玛(注:希腊神话中的传闻之神)这 个贪得无厌的女神有许多副面孔,名声便也以各种各样的面目出现,从千古芳名到一 时臭名可谓应有尽有。而“身后之名”是法玛 这里最稀少的货色,也是她最不情愿的一种, 尽管这种名声不那么专横,且往往比其他种 类更加实在可靠——因为它仅仅是置于那些 不过是商品的事物之上的偶尔的馈赠。由此 获益的无非是死者,所以,它是非卖品。这 种非商品的、无利可图的身后之名如今在德 国顶着瓦尔特·本雅明的名字走红起来,而 这个人不过是在希特勒上台前不到十年间为 报刊杂志撰稿的一位德国犹太作家,他为人 所知,但并不著名。而当他在 1940 年选择 了死的时候,仍然知道他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十五年后,厚厚两卷本《文集》在法兰克 福出版,立即给本雅明带来巨大的名声。 60 年代以来,激进学生、左翼知识分子以 及批评界把本雅明越抬越高,近乎神秘,成 了“说不尽的本雅明”,以此做论文也成时髦。 在这方面,本雅明与他的同类卡夫卡有着相 似的待遇。他们身后的巨大名声在他们生前 的朋友们看来,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的 确,身后之名往往在身前伴有来自极少数人 的最高的论评。当卡夫卡于 1924 年死去, 他的全部得以出版的作品(其中无一长篇小 说)只卖出了两百册;但仅凭这些已足以让 几个朋友和读者确信,这里有一位现代散文 的大师。本雅明早也在一个难以描绘的圈子 里赢得了这种承认。这种承认不但来自当 时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比如格肖姆·肖勒姆 (犹太神学家,本雅明青年时代的朋友)和 T.W. 阿多诺(本雅明的表亲,也是他的笫 一个追随者),也来自一些功成名就、好不 显赫的人物,其中便有雨果、冯·霍夫曼斯 塔尔和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当后者得知本 雅明死于逃亡途中不禁仰天长叹,谓为“希 特勒给德国文学带来的第一个真正的损失”。 诚如名声是一种社会现象,身后之名不过 是一种奇特的社会现象,且就在这个“奇特” 的意味上关系到历史。阿伦特把它比作“置 于不过是商品的事物之上的偶尔的馈赠”, 而这给社会带来的只是一种不合规范,无 从归类的存在。霍夫曼斯塔尔当时兼任《新 德国撰稿人》主编,当他读完一个叫瓦尔 特·本雅明的投来的长篇大论(即《论歌德 的〈亲和力〉》)时,没能吃准自己是否读 懂了,但仍以诗人的身份下了这么一个评 语:Schlechthin unvergleichlich—— 绝 对 无可比拟。

这丝毫不差地在字面上正确。没人能把本 雅明写的东西——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内 容”上——同任何现有的东西相比较,也无 法把它们纳入任何风格、类型、专业或传统 的秩序之中。这种毫无遮掩的独特性给本雅 明一生带来了许多麻烦,但谁又能说它不是 本雅明处心积虑的结果。

“绝对无可比拟”的直接后果是确认的困 难。把本雅明定义为一个文学批评家恐怕与 把卡夫卡定义为一个小说家一样言不尽意。 但如果我们要以通常的标准来衡量,恐怕得 到的只是一连串否定:他学识渊博,但决非 学者,顺便说,像《德国悲剧的起源》那样 的著作竟没能给他带来在大学执教的资格; 他对语言的考辨、诠释和发挥是他作品的重 要组成部分,但他不是语言学家;他一生都 在思考神学问题,神学式的说明弥漫在他的 作品之中,但他亦非神学家,尤其是他对《圣 经》并无特别兴趣;他是个狂热的翻译者, 是他把普鲁斯特引入德语世界,此前他翻译 了波德莱尔的《巴黎风景》(《恶之花》的 一部分),他的译者前言讨论的是“翻译者 的任务”,但无疑他不是翻译家;他的“巴洛 克研究计划” (关于 17 世纪德国悲剧)和 “拱廊街”计划(关于 19 世纪的巴黎)带有 浓重的文化史、社会史色彩,并且他千百个 无所不包的突兀的“摘引”也只能说是出于历 史学家的热情,但没人会把他当作历史学家 来读;他从体验的深层重新确立心灵的现象 学结构、审视意识自身的种种变化的做法像出自一种哲学的训练,而他一生追踪的问题 也只能说是哲学的问题,但我们只消一眼就 可以看出他的作品同那些“哲学”本文是多么 不同;他最深的梦想也许是那种“粉碎历史 的连续体”的革命,然而他醉心的天地只是 书房和书市;他念念不自己的文学抱负,并 且完全有资格被称为散文和格言作家,但与 他最高的成就相比,他只能算一个不成功的 作家,本雅明一生最大的遗憾或许就是没能 像卡夫卡或普鲁斯特一样在一种“更有力的 叙事形式”中传达个体的内在经验。

我们大概只能在现有的分类之外方能找到 本雅明的位置。瓦雷里说波德莱尔的问题在 于要做一个伟大的诗人,但既非雨果又非拉 马丁又非缪塞。本雅明懂得这种愿望,但他 的问题却恰好相反。本雅明要做一个独特的 批评家,但既是马克思又是普鲁斯特又是卡 尔·克劳斯。 这使他成为一个“收藏家”,因为他不会也 不可能去谋求一个形而上学的总体,一个全 知全能的绝对位置。可以说,本雅明对抽象 的概念不满足,他的“野心”是在世俗世界的“堕 落的具体性”中夺取思想的战利品,并由此 把空洞的时间再造成充满意味的寓言空间。 这迫使他在一种“物的意义上”去联结四分五 裂的历史,征服异质性的“残片”。比诸黑格 尔“走轻灵”的辩证法,这倒像是真刀真枪。 在纷攘的地面上寻觅精神的路途,在承当这 一艰难的使命时,本雅明看清了那照耀着自 己命运的星宿。他好似随便给它取了一个精 心选择的名字:homme de lettres——“文人”。

“文人”形象多少是由那些卖文为生的自由 作家勾勒出来的。但也许只是很少的看到了 他的关键特征。麦克斯·里奇纳(M.Rychner) 说文人是以独特的方式靠笔生活:他什么都 写,除了那些频繁惯常的东西,他发表文章 的方式也是随心所欲,无规可循;最重要的 是,“谁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从 别的什么源泉中获取材料和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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