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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的遺產:現代隨筆四百年

澎湃新闻 | 吴靖

米蘭·昆德拉認為,現代的奠基者不僅有 笛卡爾,還有塞萬提斯。竊以為,還應該加 上米歇爾·埃康·德·蒙田(1533 年 2 月 28 日- 1592 年 9 月 13 日)。作為現代隨筆的創立 者(隨筆的源頭可以追溯至柏拉圖的蘇格拉 底),蒙田的地位就如塞萬提斯之於現代小說。著名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就說過類似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說, 他(塞萬提斯)是蒙田再世,不過是在另一 種文體中。”事實上,相較塞萬提斯之於小說, 蒙田對於隨筆的影響更為深遠。


甚至可以說, 他是現代隨筆的立法者,1580 年蒙田《隨筆》 前兩卷的出版,標誌著現代隨筆元年的確立。 這位“用手思想”的偉大啟蒙者以六卷本的《隨 筆集》,繪製了現代隨筆的精神地圖,並與 塞萬提斯一同開啟了探索人的存在可能性的 偉大征程(這解釋了現代小說和隨筆在精神 源頭上的親緣性)。

17 世紀上半葉,蒙田的懷疑論幾度讓笛 卡爾陷入沉思,更讓帕斯卡爾幾近瘋狂,現 代隨筆在誕生伊始即迸發出它巨大的思想能 量,這也讓《隨筆集》被禁長達 55 年。在 這個意義上,蒙田的隨筆、笛卡爾的哲學、 帕斯卡爾的信仰構成了現代性的三大源頭。 它們代表了一個人面對自我和世界時的三種態度:我懷疑,我知道,我相信。在這三 者之中,蒙田又是源頭的源頭,因為正是他 的普遍懷疑的精神對後二者構成了有力的挑 戰。作為回應,笛卡爾試圖以“我思故我在” 找回確定性(只限於科學世界),並構建了 理性主義為人類的知識大廈奠基;帕斯卡爾 則在深深地顫栗中皈依上帝的懷抱,面對蒙 田的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他以“我相信”從 宗教層面同樣找回了確定性。但事實上,帕 斯卡爾對於蒙田始終懷抱著既敬重又厭惡的 曖昧態度,他的短暫生涯為蒙田的懷疑論思 想深深籠罩。甚至有人猜測,帕斯卡爾寫作 《沉思錄》時,面前可能正攤著一本蒙田的 《隨筆集》。


三百年多後,英國著名小說家、批評家弗 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為其偶像 蒙田“繪製”了一幅肖像畫,惟妙惟肖地向世 人展示了這位隨筆作家根深蒂固的懷疑論氣 質:“......若想從那個捉摸不定、半含微笑、 半顯憂鬱、眼簾重垂、面帶一副夢幻般探詢 表情的人那裡得到簡明扼要的答案,簡直比 登天還難。”在這段精妙的文字中,一個短 語牢牢地抓住了我們的眼球——夢幻般探詢 表情,“夢幻般”暗示了一種自我探索的內傾 氣質,“探詢”則意味著一種努力嘗試的行動 傾向,正是這兩個關鍵詞,孕育了蒙田《隨 筆集》的整個世界。伍爾夫輕描淡寫地寥寥 數筆,一幅光影交錯的印象派傑作便告完成。 試想,面對伍爾夫如此冷靜、客觀而精微的 描述,我們可憐的帕斯卡爾先生會作何感想 呢?

作為蒙田的“精神之子”,現代隨筆是幸運 的——在其誕生之日便有了一個絕妙的名 字。蒙田在命名其作品集時,信手拈來一個 法語詞——Essai。在此,循著天然近似的 精神氣質,思索性的法語和懷疑論的品格彼 此吸引,互相註解。蒙田看似隨意的舉動, 其實大有深意。


Essai 至少包含了兩層含義: 一是指稱量、探尋和嘗試。蒙田繼承了蘇格 拉底的精神衣缽,後者的格言是“我唯一知 道的是自己無知”,而蒙田的口頭禪則是“我 知道什麼”,這是一種基於懷疑的探詢,這 種精神令他不懼權威。即便是古希臘智者普 羅泰戈拉,蒙田照樣祭出其招牌式的反諷: 他給我們編了個難以置信的故事,把人當作 萬物的尺度,卻從來不曾量量自己。而終其 一生,蒙田都在試著稱量自己的靈魂,探詢周遭的世界,面對自己的口頭禪,他的解答 是“我探詢,我無知”——探詢後仍有無知, 復又探詢,如此反復不已。因此,現代隨筆 的精神不是下結論,而是敢於質疑,勇於嘗 試,勤於思索,樂於探詢,這與“源於好奇” 的古希臘哲學精神一脈相承,難怪蒙田曾在 《隨筆集》中如此感嘆:最好的哲學是以隨 筆的形式得到表現的。

據說,蒙田有一枚心愛的徽章,上面刻的 圖案是一架天平。有趣的是,法文 Essai 的 另一個含義正是“平衡”。在此,蒙田將平衡 的思想引入現代隨筆,乃是要在這種獨特的 文體中創造一種平衡的藝術,它和基於懷疑 的探詢構成了“隨筆美學”的雙核。就其內涵, 穿越時空的深刻洞察、體悟與理解,伍爾夫 之於蒙田,恰如巴赫金之於拉伯雷,TS 艾 略特之於但丁,蕭伯納之於易卜生。

談及主旨和篇幅,隨筆又是宏大和精微的 平衡。隨筆能涵蓋的內容可謂千變萬化,“你 可以高論上帝和斯賓諾莎,也可以漫談海龜 和契普賽大街”,你可以長篇大論,也可以 要言不煩。蒙田以其長達二十年的隨筆創作 向世人表明,無事無意不可入隨筆——從書 籍到信仰,從撒謊到害怕,從氣味到飲酒, 從大拇指到畸形兒,乃至說話的快慢、賽亞 島的風俗......鴻篇巨制如煌煌十萬言的《雷 蒙·塞邦贊》,片語只言如千把字的《公事 明天再辦》,以上種種皆謂之“隨筆”。可以說, 蒙田以其驚人的博學、深邃的思想、親切的 文風為現代隨筆樹立了一座不朽的豐碑,其 深遠的影響力波及了法國的狄德羅、英國的 培根、德國的尼采,乃至美國的愛默生...... 被譽為“美國文明之父”的愛默生在談及蒙田 的《隨筆集》時坦誠:“從來沒有哪一本書 對我有如此重大的意義。”

可惜的是,中國人的隨筆觀受了周作人等 人“美文”觀念的荼毒,其流弊影響甚深。他 在 1921 年發表的《美文》一文中,先是把“批 評的、學術性的”從隨筆的範圍內剔除,且 又只“分出敘事和抒情”,獨缺議論,卻大談 英國的隨筆傳統,不免可笑。看看培根字字 珠璣的論說、約瑟夫·艾迪生冷眼看潮的旁觀、 斯威夫特尖銳辛辣的諷刺、彌爾頓氣格高邁 的演講、哥爾斯密“世界公民”的觀照、蘭姆 “含淚微笑”的幽默等等,難道這些只有敘事 和抒情,只是給人以美的享受?從此,隨筆 似乎成了一種小資情調,在中國人眼中幾乎 是閒適、輕逸、短小、幽默的代名詞,大半 遺失了其嚴肅、探詢、批判、厚重、深刻的 一面。只有他的哥哥是清醒的,大先生以一 貫的辛辣筆調寫道:“雜文中之一體的隨筆, 因為有人說它近於英國的 Essay,有些人也 就頓首再拜,不敢輕薄。”

隨筆之為隨筆,還在於其獨特的風格,尤 其表現為嚴肅與幽默的平衡,或曰:沉重與 輕盈的平衡。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 昆德拉拈來巴門尼德的格言並引申道:“輕 者為正,重者為負......重與輕的對立是所有 對立中最神秘、最模糊的。”真是一個無底 的深淵,而後,人便從這個深淵中一點點上 升,看似越來越輕盈,實則越來越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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